尘封百年,七十余通私人信札为你揭秘日记体鼻祖的侧面人生
前言:
打工人催款指南。
今年的日记有点火,从年初得到空前关注的方方日记。到上个月,民国文化名人胡适在上世纪10年代留学美国期间撰写的《胡适留学日记》以1.3915亿元成交,刷新世界最贵日记的成交纪录。
《胡适留学日记》手稿 一套十八册
这些日记曾记录胡适自己“打牌”“抽烟”等内容,颇有可读之处。而且以此原件来参校网传胡适日记的部分内容,可知这是网友恶搞。
网传胡适日记部分内容
现如今,已经少有人写日记了,因为能表达的社交平台太多。甚至不乏有对写日记嗤之以鼻的,姜文就曾在自己导的片子《邪不压正》中,对写日记进行了无情的嘲讽,片中有一段蓝青峰与朱潜龙的对话——
“靠日本人不行,难道要靠蒋介石?”
“那更靠不住了,一个天天写日记的人能成什么大事?”
“说得就是,你天天写日记吗?”
“我才不天天写日记”
“你会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写进日记里吗?不会吧”
“谁会把真实想法写进日记里啊”
“下贱。”
这段台词本来是要讽刺蒋介石,但有意无意的,姜文把写日记当作一个评判标准。其实作为一个文化现象,不独开头讲到的胡适,和姜文看不上的蒋介石,民国很多人都写日记。所以作为一种隐喻,这里不如说是反映了他对那个时代的态度。
不过,姜文终究是有失偏颇。写日记到最后成了大事,并且几乎天天不间断更新;不仅把自己的想法,还把当世政治,友朋应酬;谈经论史,读书札记;评骘人物,快意诋骂;乃至个人荣辱际遇,家道兴衰沉浮,甚或晴雨风雪,天象变异,全都往日记里写的,还真有一个人,此人便是李慈铭(1830--1894)。
而他的这本日记,就是大名鼎鼎的《越缦堂日记》。
《越缦堂日记》
如果不是文史专业的人,估计不太知道李慈铭,但是他却是近代名人笔下的常客。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中成就最高的一部《孽海花》,其中有一个叫李治民的——
“他是个当今老名士,年纪是三朝耆硕,文章为四海宗师。如今要收罗名士,收罗了他,就是擒贼擒王之意。这个老头儿相貌清癯,脾气古怪,谁不合了他意,不论在大庭广坐,也不管是名公巨卿,顿时瞪起一双谷秋眼,竖起三根晓星须,肆口谩骂,不留余地。其实性情直率,不过是个老孩儿……”
这个名士字纯客,是李慈铭门人曾朴以李慈铭为原型创作的。李慈铭,号莼客。纯客与莼客,谐音而已。
李慈铭画像
李慈铭还直接影响了民国文坛的两大冤家。其一是胡适,他在读了由商务印书馆影印的《越缦堂日记》后,在日记中记载:
民国十年四月二十七日,“看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第三册。这部书也是使我重提起做日记的重要原因。”
五月四日,“下午,专补作日记。日记实在费时不少。古往今来日记如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真不容易。怪不得作日记能持久的人真少。”
民国十一年七月二十六日,“连日病中看《李慈铭日记》,更觉得此书价值之高。他的读书札记大部分是好的。他记时事也有许多地方可补历史,如41页39以下,记光绪九年十一月六日阜康银号的倒闭,因叙主者胡光墉(胡雪岩)的历史,并记恭亲王奕訢及文煜等大臣的存款被亏倒,皆可补史传。”
另一个就是鲁迅了。李慈铭是浙江会稽人,也就是现在的浙江绍兴。鲁迅与这位晚清名士是老乡。鲁迅在民国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日记中曾记载道:
“赴留黎厂购《中国学报》第二期一册,四角。报中殊无善文,但以其有《越缦日记》,故买存之。”
1926年2月,鲁迅应刘半农之约,在《世界日报》副刊上写《马上日记》时,谈到自己为什么要用日记体时,他又写到这位老乡:
“吾乡的李慈铭先生,就是以日记为著述的,上自朝章,中至学问,下迄相骂,都记录在那里面。”
虽然深受其影响,不过鲁迅对《越缦堂日记》颇有微词。作为民国著名的耿直boy,他最烦那种装逼的人。
在《怎么写——夜记之一》中,鲁迅写道:
“《越缦堂日记》近来已极风行了。我看了却总觉得他每次要留给我一些很不舒服的东西。……我觉得从中看不见李慈铭的心,却时时看到一些做作。”
为啥鲁迅觉得做作呢,因为李慈铭记日记不仅仅是自我记录,光给自己看的。在他活着的时候,他的日记已经被文人圈争相传阅了。早在咸丰九年,李慈铭第一次入京时,苏州潘家的潘曾绶,潘曾莹兄弟以前辈身份登门借观李慈铭日记。除了潘家,“士友多传抄之”。
就是这种初级的传抄模式,也让他的日记火爆圈内。清同治、光绪年间学界曾流行着一句话:生不愿作执金吾,惟愿尽读李公书。北京市公安局长都能不做,但不能不读李慈铭的书。
李慈铭书法
仔细想一下,一个人运营一个公众号,坚持原创,坚持日更,还负责推广。李慈铭干的不就是这种事吗?可惜他没赶上自媒体时代,不然早就是网红大v了。
然而这样的努力,他仍被鲁迅当作反面教材,说日记体、书信体的文字一旦做作,或做假,则更容易令读者产生幻灭感。
现在看来,鲁迅读到的李慈铭日记并不全,他大概不知道,李慈铭跟他们周家关系非同一般。
民国时期影印的李慈铭日记,都是在蔡元培的主持下成事的。蔡也是绍兴人,年轻时就仰慕李慈铭的学问,还受过他的提携,因此一直记挂于心。只是当时分两次影印了64册,还有9册早年就被樊增祥带走,不知所终,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被重新发现,并由北京燕山出版社于1988年影印,即《郇学斋日记》,共9册,为李慈铭自光绪十五年(1889)至光绪二十年(1894)所写日记。这是鲁迅当年没看到的部分,就在这里面,记录了李慈铭与鲁迅祖父周介孚的交情。
李慈铭《郇学斋日记》手稿
“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这是鲁迅在《呐喊 自序》中的名句,其背景正是光绪19年其祖父周介孚介入科场案一事,自此,绍兴周家家道中落。这件事让刚刚懂事的鲁迅很受到些刺激。据他后来说:曾在那里被人称作‘讨饭’,即是说乞丐。……这个刺激的影响很不轻。鲁迅性格中的冷峻与多疑、对世道人心的洞透与敏感,恐怕都与这段生活有着千丝万缕联系。
在《郇学斋日记》中,李慈铭也曾述及这件改变鲁迅命运的科场案。光绪19年正月初十,李慈铭和周介孚都在京城,而周家中遭丧,李还在十二日送他回会稽奔丧。八九月时,科场案发,李慈铭得知周介孚已经由会稽“逮至省垣杭城对簿”,自觉“情不能已”,当即致信在京的同籍官员,共约联名向“浙臬赵君及越守霍君说项”,“乞饬狱吏少假借之,勿致狼藉,且护持其家属。”可惜的是,李慈铭的这一番盛情因为其它两位同乡的借口推辞而未能实行。不过在受尽阶级跌落故交白眼的世态炎凉后,如果还能读到这段李慈铭热心营救周介孚的故实,大概会给鲁迅些许慰藉的吧。
毕竟,李慈铭不是一个好打交道的人。
他骂湖广总督张之洞“俭腹高谈,怪文丑札,冀以眩惑一时聋瞽”(《李记》10317页)。
骂大书法篆刻家赵之谦:“有妄人赵者,亡赖险诈,素不知书,以从戴望胡澍等游,略知一二目录,谓汉学可以腐鼠也。时窃购奇零小品,以自夸炫。……是鬼蜮之面,而狗彘之心矣”(《李记》8552页)。
骂大学者王闿运:“阅《邹叔绩集》,……遗书前刻楚人王闿运所为传,意求奇崛,而事迹全不分明,支离芜僿,且多费解。此人盛窃时誉,唇吻激扬,好持长短,虽较赵之谦稍知读书,诗文亦较通顺,而大言诡行,轻险自炫,亦近日江湖佹客一辈中物也”(《李记》8558页)。
还骂过郭嵩焘、马建忠……(未完待续……
但是,这样一个恃才傲物,尖酸刻薄的人,哭起穷来,那也是我见犹怜。
新近公布的李慈铭致潘祖荫七十余通信札中,展现了一个与寻常所见全然不同的李慈铭。
李慈铭虽然年轻的时候就以才子之名著称乡里,但是仕途坎坷,屡试不中。咸丰九年,他听从友人建议卖掉田产到北京捐了个官,因为捐的人太多了还得加钱,好不容易把尾款凑齐,委托从妹夫周星诒去办,结果周星诒把他的钱挪用了。李慈铭这下真跟鲁迅一样“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一个人落魄京城,困顿四载,经济几乎陷入绝境,既无职务可任,又不知就里何在。
就是在这样的境地中,他结识了潘祖荫。
潘祖荫出身苏州潘家,潘家是有清一代著名的功名之门,潘世璜、潘世恩、潘曾莹、潘祖荫等四世其昌,进士举人世代蝉联,生员贡生车载斗量,极为兴盛。
苏州潘家世系表
图自苏州博物馆
北漂的李慈铭一无所有,就是靠着潘祖荫等人的接济才能勉强度日,当然也不是白要,潘祖荫的一些应制诗文都由李慈铭来捉刀。
如前所述,李慈铭将日记看作著述之一种,随时可以给人看的,因此少了些私密性,被鲁迅认为“做作”。而这些写给潘祖荫的信札,他断不会想到今后会被公开,因此我们得以看到一个更加原汁原味的李慈铭。
不得不说,李慈铭催款的手段非常高明。比如下面这一通……
“二十七日行。屝屨資糧,一切未辦。”——我二十七号就要出远门了,但是路上的物资口粮到现在还没准备好(因为钱不够)。
“鍾君代爲羅掘,已得二百餘金,尚歉六七之數。”——姓钟的朋友已经帮我搞到两百多块(瞧瞧人家)了,还欠几十(你看着办)。
“深知清况壁立,又年來相累已多,實難啓齒。”——我知道你也不容易,而且这么多年管你要了不少(站在对方的角度),这次还真让我张不开嘴儿(实在没办法了才来的)。
“倘可少爲潤益,則廉泉涓滴,俱足藉潔蘭羞。”——你多少得给点儿,不能让我空手而归。
“惟萬不可因軫念翳桑,至於金貂付質耳。”——但是哦,千万别因为体谅我这穷人,把自个儿的金貂给抵押了(疯狂暗示抵押金貂。此处李慈铭还用了“翳桑”的典故,春秋时,晋国灵辄于翳桑挨饿,赵盾给他食物并接济其母。后灵公欲杀赵盾,得一甲士相助,才免于难。问何故,对曰:“翳桑之饿人也。”李慈铭意在自己不是白眼狼,日后肯定会好好回报的。补充一个,金貂是贵臣才有的帽饰,也在凸显潘祖荫的地位)。
“今日尚須詣别处,小作乞相,明後日趨晤話别。”——今天我还要到别处去看看,明后天来跟你道别(麻利儿的把钱准备好)…………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相信这笔款潘祖荫肯定是如数奉上。
李慈铭这样放下身段哭穷借钱的信札还有好几通,内容都是颇值得玩味的。他曾不止一次强调潘祖荫家的“清况”,其实潘家作为苏州城内最有名的望族,向来非富即贵,这么说一来肯定了潘祖荫的廉洁奉公,再一个也体谅对方持家不易。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人家再有钱,也不是随意借钱的理由。李慈铭很能把握好各自的定位,因此少有失手。不像现在有些人,打肿脸充胖子,明明是在跟人借钱,还蛮横得不行,仿佛别人欠他的,这种人真该跟李慈铭好好学学。
当然,潘祖荫也是恭谨谦和的人,对李慈铭从来都是以礼相待,正因为如此,他俩才能维持良好的情谊。李慈铭不是那种无原则阿谀权贵的人,位高权重如张之洞,他照样骂。
那么李慈铭是怎样回报潘祖荫的呢?信札中有三通是紧挨着的,内容比较连续,讲的就是李慈铭给潘祖荫捉刀应制诗文。
第一通中写到“近日傷風本未愈,昨又忽咯血,前擬詩,實已枯腸窘绝。”——都病得咯血了还在搜肠刮肚写诗。
第二通交出“绝句二十首”的成绩单,“绝句二十首,承命擬上。弟不諳宫體,代聖人作香草詩,欲清空一氣,亦大是難,未知合用否?”。
第三通又代写了七律九首、七绝廿二首。信中李慈铭坦言自己的作诗的不易:“弟病後精神甚劣,近日又有極作惡事,此題可謂難極窘極,意境詞采俱搜索盡矣。”
此时的李慈铭已经五十多岁,这种应制诗相当于命题作文,严格说起来比作文更加消耗精力。其中区别,象牙山诗神王木生就曾有过精彩的阐释。
难上加难,潘祖荫的有些应制诗是要蒙御览的,李慈铭遇到这种需要揣摩上意的命题之作就更加力不从心。书中收录了一通,讲的是用黑白紫三种颜色的牡丹为题作诗,有祝寿之意。他在信中感慨”此題白黑紫三者尤難合壽意,更窘。“即便遇到身体有恙,还是强撑病体尽力而为,只为报答之前的恩情。
不仅仅是应制诗,他还代作题跋,书序。这批信札中就出现了他作品集中所不见的逸散诗作,即他代潘祖荫所拟的《礼烈王克勒马图歌》,题在画卷之后。信札中,李慈铭还说到自己本来也想自己再作一首题在后面,可惜没空而作罢。
《李慈铭致潘祖荫信札》作为《囿于丛刊》系列丛书的第五种,收录晚清著名学者李慈铭致潘祖荫信札七十余通,为此前从未公布过。这本书的价值,不仅还原一个更加立体的李慈铭,更印证了李慈铭日记中的一些记载。其中记录的一些散佚作品,晚清文人间的往来唱和更是为他处所不见,弥足珍贵。
《李慈铭致潘祖荫信札》分为几个部分。首先当然是这些信札本身,图片采取高清原大原色精印。
其次,由于书札书写的时候都比较随心,考虑到普通人释读起来可能有些难度,本书整理者谷卿博士在友人的协助下耗费大量精力对每通信札都进行了释读,这样不论是普通人还是从业者都能更加方便地进行研究。
书中更有复旦大学古籍所张桂丽研究馆员及社科院文学所潘静如博士长文,配合这些信札相信更能帮助我们了解一代大儒李慈铭的侧面人生。
考虑到题材,本书印数仅为1200册,对外发售也不过790册(含400册毛边本)。有两个版本,一个是毛边本,限量编号,并附有本书整理者谷卿,冯松二位老师手写签名并钤印。
毛边本首发八折特惠价,248元包邮,现货发售。
普通本无编号及签名,228元包邮。
对晚清士人书法及文人交游感兴趣的朋友,不妨看一看这第一手的资料,它能带你进入历史现场,甚至看到那个脾气古怪,性情直率的老小孩李慈铭。今年适逢李慈铭(还有潘祖荫)诞辰一百九十周年,这本《李慈铭致潘祖荫信札》得以在此特别时日,作为《囿于丛刊》的第五种和读者见面,也算是对李潘二人交谊的最好纪念~
资料参阅:
张扬《鲁迅为啥看不惯《越缦堂日记》》
张荣民《谈谈晚清四大日记》
伏琛《鲁迅祖父周介孚与李慈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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